风寻

16

山林的温度较城内略高，空气稀薄而潮湿，初到时艾尔妲西亚甚至感觉缺氧。让脚力好的塔兰缇亚从高处探寻到了一个隐蔽的驻地，她按照希尔的吩咐去那里设置传送阵。

杰哈德与她同岁，又同为魔法师，两人在路上已互相攀谈起来。

“防护系是只用学防护类魔法的意思吗？”

“差不多，但也需要掌握一些通用魔法。”

“哦……”

这一点跟埃彼达截然不同。

走全能路线的埃彼达里不可能出现只专精某一类的魔法师。正如它并非单一的魔法学校一样，学生间的竞争也不止限于魔法师之间。

魔法系和武斗系的学生之间每年都会有对抗比赛，埃彼达不限制学生参与战斗活动，只要他们在学习期间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，就算与佣兵为伍也不会有人管。

相对复杂的环境造成了他们如果不涉猎多种类型的技能，便难以在这里生存下去的事实。这在安历艾拉魔法学院的学生看来大概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吧。

“你们呢？真的什么都要学吗？”

正如同风之穹顶是学者们心中的天堂一样，埃彼达同样是魔法学徒心中的圣地。或者说，能进去就等于被认同为天才的它、本身是一种象征。杰哈德不掩向往地感慨道：“真希望有一天能去看看啊。”

他看似并未怀疑。艾尔妲西亚在修格面前胡说也就罢了，说到埃彼达的事是完全不懂的，希尔极少提起，她只好以沉默应对。可怜的魔法师少年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惹人讨厌的事。

 

山上路不好走，似乎是刚下过雨，地上一片泥泞。

路是上坡，脚下满是残枝和盘绕的藤蔓，还要小心避开毒蛇，两个魔法师不多久就开始气喘吁吁。

在这片山脉最高峰就能看见利甘的国土。翡涅纳回想起之前听到过的情报。

最近利甘与魔族交界地区局势紧张，本来两边就战乱不断，一直以来也算的上势均力敌。这次魔族那边好像动真格了，虽仍没有真正地大举进犯，却有消息说后方有魔人坐镇。

几国在数百年前曾立下协议，当魔族进犯之时其他国家需伸出援手。但如今利甘的境况尚不明确，主动权掌握在魔族手中，只有邻近的安历艾拉派出了少量援兵。

明面上看起来自然是这样，但修格之前的犹豫，恐怕是放任魔族对利甘后方偷袭的意思。

如果魔族的目标是利甘，他们自然不用管，如果魔族的目标是安历艾拉，翡涅纳也是不想管的，问题只在于这个杰哈德。

一想到这个他又开始头疼了。

 

一路上都闭着眼、艾尔妲西亚被翡涅纳牵着手，一步一步走得极其小心。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，沉沉地踏着步伐。

她还在想。就这样下去必定是不行的——太慢了，找不到方位、找不到线索、找不到魔族，他们不能把时间全都耗费在路上。若她能睁开眼，他们至少不用在路上照顾她。

杰哈德见她不说话，自言自语般说了句：“我的老师，常说我笨。”

“……”

听到他的声音，她回过神来，反应了好一会儿，才发现他似乎在与她搭话。

她也常被希尔损，如果希尔教了什么她没有立刻记下来，就会收到他鄙视的眼神。但希尔并没有说过她愚钝。

希尔最初教她时，她比白纸还要白纸，完全没有一点基础，但除了在告诉她基本理论知识时费了很大一番功夫，之后的便称得上一日千里。

从某种方面来说，希尔的风格就是埃彼达的风格，从来都只教一分，能想到几分就看学生自己。她的资质即使在希尔眼中也属超常，只是他从不会说出口，让她也就没有产生自己的魔法天赋异与常人的自觉。

她不知道杰哈德此时是什么表情，他淡淡叙述的语气中也听不出有什么失落。但她想着如果自己被希尔和队长否定，定会感到沮丧。

这时候该安慰他吗？该问为什么吗？

没有太多与陌生人相处的经验的艾尔妲西亚，思考着、小心问道：“……杰哈德你，为什么会学魔法呢？”

希尔曾说过，笨蛋学魔法无异于自杀。

她自然不会知道详细的个中缘由，但这条路对于普通人来说着实布满坎坷。

寻常家庭的孩子通常不会将当魔法师作为第一选择。尽管在这个国家魔法师也可编入国家军队，但就像普通士兵一样，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将在战场的后方默默无闻直至战死，只有极少数卓越者能够获得至高无上的战功与荣誉。

况且不论是学习魔法还是使用魔法，除开天资这项硬性要求，钱财亦是不可或缺的——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人对魔法师的印象不好，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会为了钱干尽世人所不齿之事。但若是家底丰厚的人家，便不会轻易让孩子走上这条生命安全毫无保障的道路。

 

“因为我……别无选择。”

就在她沉思的时候，她听到杰哈德这么说了这么一句话。思索着他话中的含义，她稍稍分了神。只不过是一会儿，脚底一下子踏空，不知踩到了什么、往前一滑——

“小心！”

杰哈德伸手去抓她，可两人之间还隔了些距离，她小声惊叫着身体往前倾去，登时扯紧了翡涅纳的手，脚却已经抓不住方向、直直地往下摔去。

突如其来的惊吓令她差点睁开眼，仍是硬生生忍住了。她的另一只手朝着自己也搞不清的方向伸去，想抓住些什么，触手可及的却只有空气。

——完蛋了，要是弄脏了希尔的衣服，回去一定会被骂。

正当她脑中闪过这样的思绪，在掉进泥水中的前一刻，一只手提着她的腋下往上一拽，她身体一轻，脚离了地面，腰肢被搂进了一个强壮的臂弯。

“……” 

钢铁冰冷的温度隔着她略显单薄的长袍传递过来，坚硬的胸甲咯得她难受。腰间被一只手勾着、半挂在他身上，这姿势太没安全感，她不由得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。

“队长……”她小声叫道。

翡涅纳很少会抱她，通常只是直接把她往肩上一扔，像这样的是头一次。她的脑袋侧靠在他颈窝，偷偷睁开眼。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和下巴，他垂下目光就能看到她剔透的眼珠望着自己。

面对面的拥抱更能感受到两人体格间的差距，这个年纪的少女的身体仿佛一折就会断掉，但与她朝夕相处的翡涅纳明白她并没有那么柔弱。

明明贴着冷冰冰的铁，她却浑身热气上涌。

队长的唇薄薄的，是让人觉得有些女气的浅红色，没有表情时会微微垂下，看起来极为冷酷。不过当他转过脸来、用那双宛如林中的晨光般碧绿的眼珠看着你、勾起嘴角的时候……不难想象会有女性会为了得到它的触碰轻而易举失去理智。

此时它一开一合，做着“闭眼”的嘴型，她听从指令照做，因羞赧而微热的脸埋了下去。膝盖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，绷紧小腿的肌肉，这紧张的模样让翡涅纳觉得可爱又有趣。

他拍了拍她的背，示意她没事。

“你保存体力。”这句话却是说给杰哈德听的。

 

“……”

杰哈德收回的手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侧。他这才回想起，这位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女，眼睛是看不见的。

他用恰到好处的音量低低地说了声：“抱歉……”

艾尔妲西亚的脑袋从翡涅纳的肩膀上探出，疑惑地朝向这边。

别说她会感到奇怪，就连杰哈德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。或许是为自己至今为止的烦恼感到尴尬，或许是为自己自以为是的羡慕感到歉疚。一想到自己此前竟然跟她抱怨，他更觉得自己在她眼中一定是个自大的混蛋。

 

解决了艾尔妲西亚的问题后，他们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。她被翡涅纳托在臂上，束起的金色长发搭在他的肩上，半掩着脸，正埋头小声跟他交谈着什么，似乎相当信任他。

杰哈德把目光移向走在最前面的精灵。为了在前方探路，他离他们始终有三十来米的距离，这种距离在森林里不算近，稍微懈怠就会丢失他的身影，但他动作轻盈，且耳力极好，察觉到后面刚刚出的小状况，他放慢了脚步。

这两人看上去不弱，倘若他们想要利用她做什么，想必轻而易举。

在持有强大武器的同时，若没有足够的力量驾驭它并保全自身，便会连自己也沦为武器，而她的双眼却令她注定要依附于他人……这样的她若被有心之人得知，又会面临怎样的灾难？

 

沉默了一会儿，他彷徨而郑重的声音从后方传来。

“艾尔妲西亚，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，你可以选择的话——双眼和这种天赋，你会如何选择呢……？”

只有黑暗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，他无法想象，但命运当真是公平的吗？

她的魔法是她强大的武器，但在失去光明之时被神赐予如此沉重的礼物，到底是怜悯还是加害呢？

 

他不知道她所付出的是更加残酷的代价——是沉淀了数百年的仇恨、与来自世人的诅咒。不止是双眼，而是比失去双眼更直接的致命的，她体内所流的异族之血。

若要用眼睛来交换这种能与千军匹敌、万中无一的天赋，世间的人大概会前赴后继地献上双眼吧。但如果得知了真相，还会有多少人这么选择呢？

即使再怎么追求力量、即使也会有少许不至于仇恨恶魔的人存在——如果能够选择，没有任何人会想要成为众矢之至的异类吧？

在艾尔妲西亚看来，这样的天赋在整个世界面前微不足道。在这七个国家的共同讨伐之下，她没有传说中的巨龙一样庞大的身躯、也没有魔人那样以一敌百的体魄，与普通人相比，大概也只是能多存活一段时间、或是多杀掉几个仇敌，她前不久甚至被锁链锁着、只能像动物一样被囚禁在牢笼里。

对于杰哈德的问题，她本以为自己会理所当然地回答，但话到嘴边时她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口。

“……”

对方也并未过多期待她的回答，他接着说道：“……如果我说，是我的话一定会选择天赋，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狂妄的蠢蛋？”

他是不是蠢蛋她不知道，但她觉得自己是个蠢蛋。她被自己的迟疑猛然惊醒，她猛地发现一个被刻意忽略的事实。

不，她并不是在犹豫，她心中十分确定自己不需要这样的力量，她没有任何留恋。让她踌躇的是命运本身。

“……你很喜欢魔法吗？”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。

“跟这个没有关系……”

魔法学院的各种系别中，防护系一向人少。有资质修习多种系别的魔法师并没有太多，侧重于防护便注定要与他人合作，而魔法师可以说是最讨厌与人合作的一类人了。

“我是作为征兵进入学院的。”

“哦？你是军队的人？”

体力不怎么好的年轻魔法师擦了把汗，吃力地点了头。

翡涅纳微微侧头瞟了眼身后的杰哈德，这件事他多少猜到了。这所学院的防护系里，有七成以上学徒都是被作为军用魔法师培养的，这件事他早就有所耳闻。

正是他们合力构成了玛吉亚强大的防御网，并将整个安历艾拉以魔力流的方式连接到一起。如此庞大的系统不是几人可以支撑起来的，因此安历艾拉会在固定时间征兵来填充魔法士兵的队伍。

也正因此他始终想着该如何把他甩掉。

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魔法师学徒，尚不会被他那么防备。但若是为安利艾拉王室效忠的军人，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不难想到。一个或许是辅助他们，而另一个一定是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。即使他们在几天后顺利完成任务归还，阿比利斯说不定也会从他们此行的一举一动中察觉出什么来。

总之，他就是一个定时炸弹。

“啊？那不是很厉害吗？”并不知道翡涅纳心中种种思量，艾尔妲西亚呆呆地说。

她还没学习过魔法建筑的课程，也不清楚其中的构造和原理，不过就安历艾拉的魔法系统来说，是除非亲眼见到否则无法想象的东西。

玛吉亚那能够随环境而变化的防御罩，只要维持魔力供给便能源源不断抵挡外界攻击，还能以硬度强弱自行调节魔力摄取量。同时，整个安历艾拉都被覆盖在庞大的魔力通讯网之下，在安历艾拉境内，只要满足了特定的条件，不论多远都能联络到对方。而这一切都是像他们一样的魔法师们的工作。

艾尔妲西亚怎么也想象不到能做到这种事的人怎么会被说笨，在她看来他们做的事情已经能够被称为天才了！连希尔在告诉她这些之后，都不怎么情愿地说了一句“算是不太容易搞定”。

艾尔妲西亚毫不吝啬地发出惊叹声，“是不是你的老师特别严格？我也有这样的老师……”

如果她能够睁开眼，一定是双眼发着光、闪亮闪亮地看着自己吧。杰哈德尴尬地摇了摇头，这与他自身并不相称的赞扬令他浑身焦灼发热。

“呃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。”他犹豫了一会儿，有些支吾，“嗯……我没那么厉害，要做的也不是那么复杂。”

毕竟是军人，关系到机密的话不可能随便对外人说出口，这点翡涅纳心领神会，艾尔妲西亚不明世故，但她没有追问。

“那你想要力量是为了什么呢？钱、地位、权力之类的吗？”

“啊……不是，我知道自己没有那方面的天分。”他腼腆地挠了挠脸，表情看起来有些许困惑，“其实，我不太喜欢魔法……”

“你刚刚说是……”艾尔妲西亚想了一会儿说：“别无选择？”

“……对。”杰哈德点头，“我小的时候，出生的镇子，爆发了一场灾难……”他说的很是艰难，一顿一顿的，“……我是仅剩的几个活下来的人之一。”

哦……。翡涅纳了然般点了点头，杰哈德接着说：“……从那一刻开始，我的命就是属于安利艾拉的。”

“唔……要是不愿意当军人的话，逃到别的国家去不行吗？”艾尔妲西亚明显误会了他的意思，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，杰哈德愣了一愣，反应过来连忙摆了摆手。

“不不不！不是那样，我很喜欢这个国家啦！也喜欢魔法学院，同学们、老师、殿下、哥哥……”苦于不知该怎样表达，他短促地停顿了一会儿，喘着气小声说：“……还有，这个世界。”

还真是个好孩子啊……

翡涅纳在心里感叹，同时又觉得有些肉麻，转念继续去思索该怎么把他抛下了。

“……”艾尔妲西亚也被他绕得有些晕，只好顺着他的话问：“不惜失去自己的双眼吗？”

“你想活下去吗？艾尔妲西亚？”

艾尔妲西亚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，几乎是立刻回答道：“当然。”

“那么双眼跟生命，你会怎样选择呢？”

“自然是生命。”

听到她立刻的作答，杰哈德只是轻轻一笑，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任何话。